贾永红，曾是农民，曾为军人，亦曾在政府机关打工数十年。当过报刊编辑，杂志社专栏作家，也做过电视台栏目主编；写微小说、写短小说、亦写中长篇小说；写散文、写杂文、写小品文、亦写影视剧本；其中诗歌、散文、小说均荣获过国家级最高奖项；获省级以上各种征文奖项约20余个；亦曾被自治区党委、自治区人民政府联署给予奖励；若干篇作品被军内外有关部门编入十余种文集。
写下《牧童》二字，或许你会觉得有些眼熟。没错，以《牧童》为题写诗作画的人不在少数，尤其是唐宋年代那些诗词名家不胜枚举。从字面上看，当然是讲述一个放牧的孩子。但我说的《牧童》不是别人，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的一段亲历。《牧童》可以是文人墨客眼里的风景，而存在我记忆深处的，则是一抹难以忘怀情景。尽管我做牧童时间不长，于我来说却是镂骨铭心。
公元1964年，我到了读书的年纪。村上的适龄儿童都要去老君村菩萨庙小学读书。我愈来愈觉得我的村庄神奇又传奇，所谓老君就是神话小说《西游记》中的那个太上老君，大约如此，村名又称老君殿。是否老君自己做主，在他的地盘为菩萨修建了庙堂？没有人能考证，只能算作民间野史，咱吃瓜群众听听罢了。等到我要上学时，菩萨是被搬走了，成了小学校园。只可惜庙太小了，菩萨庙小学只能容纳三个年级的学生，若想继续读四五年级，就得再去南寺小学。
那会儿学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，学童报名必须要给老师准确无误地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。若有差迟，当然不给上学。谁承想，报名那天，当那位张姓女老师问我哪年哪月哪天出生的？我脑子居然在紧要关头断片了，张口结舌硬是答不出来。老师便对我挥挥手说，回去吧！明年再来。
这无疑是我人生初年一次很沮丧的经历。
没报上名，父母对我倒很宽容。父亲说，没报上名也罢，过些日子我给你寻个事情干！反正总不能闲着。爷爷也安慰我说，我教你学四角号码查字，你学会了查字就能认得字了，在家里学也一样。
很快，我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职业，做牧童！
数天后，父亲便从集市上给我牵回来一只瘦兮兮的羔羊，那只羊太瘦了，它的四条腿像庄稼地里的蓖麻秆，走起来摇摇晃晃，说得玄乎一点，力气大的人一口气都能把它吹倒。尽管我对它有点鄙视，但我还是无条件地接受了它，从父亲手里接过拴它的绳子，牵着它出了门，羔羊就胆怯地跟在我身后！它几乎和我寸步不离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。
之后，只要生产队干部用喇叭高喊社员出工时，我也跟着出去，记得我的放牧始于春天，草儿刚刚萌芽。商洛川道地区还是浅春样的，眉目淡淡，容颜稚嫩。每天起床后，先取来绳子拴在羊羔脖子上，揉揉双眼出门去，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，我和羊一前一后慢慢腾腾地走到州河岸边。河叫州河，也就是平凹兄长篇小说《浮躁》中记述的那条河了。它的官名叫丹江，属于汉水流域，至老河口后汇入汉江，最终流入长江。
地图上是可以查到这条河的，上世纪三十年代，徐海东率领红二十五军长征时，曾于枪炮声中强渡丹江。再后来李先念、王震等人也在此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过周旋，仅一个小小的龙驹寨城，国共两党的部队就在此进行了反复的拉锯战。有一本题为《九进八出》的纪实文学，就详细的记载了它的全部过程。
其实也不仅于此，围绕一条丹江，李自成、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亦曾在两岸选兵点将讨伐明军。传说当时旌旗猎猎，阵势蔚然壮观。因此上说，丹江也是一条见证历史的河流。它磅礴过、呼啸过，记录了商洛千年兴衰史！
解放后，丹江上下兴修水利，改河造田，丹江由宽变窄了。河水也极少急湍。每天当我把羊牵到河边时，太阳已经跃出东方。这时州河上下，那水气、那烟霭，尽把岸边的沙堤、碎石闪出种种色光，美妙极了！
河水昼夜不歇地缓缓东流，偶有晨风刮过，河面上就会织出一层细细的锦纹。我呢，就拣了薄薄的石片，在水面上打水漂。然后撩把水把脸洗了，再脱裤子牵着羊过河。
羊初时不肯入水，几次后就不用强行拉它下水了。羊下了水，水便由浅入深，渐渐漫没了羊腿、羊肚、羊背，羊就高昂了它那小脑袋，一上岸就撒欢子，抖落它身上的水珠，跟着我向南坡跑去。那儿有茂盛的草坪，绿莹莹满坡，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，红的黄的紫的蓝的，羊便任意地采。我猜想羊是开心的，它每吃几口草，就抬起头东张西望，它是观景吗？我觉得是，它咩咩地欢叫，一定是在唱着山歌罢。那个时候我就找一块平坦的草地躺下来，觉得又静又长，寂静得近乎空旷。有些鸟语，就在附近的林子里叽叽嘟嘟响。听来，那些鸟儿叫得也不是多机灵。可因着这些鸟语，空旷且深的山坡，填夹进丝缕粘稠，有了凡俗气味。很美。
有时，羊叫的时候我也会吼秦腔，我吼了，却发现羊就不叫了，而是竖起耳朵听。见此，我认定羊是把我当作了它的同类了！
那时，我常常会这样胡思乱想，用现在的话说，是在做一种极端体验。也就是人与牲畜的一种沟通。
事实上这种沟通是完全有可能的，像马戏团表演杂耍，兽为了吃食，人为了耍兽，人与兽彼此就做成了交易。而这种交易是不用语言来交流的，完全是一种肢体的演示，用肢体动作来表达彼此的需要。
但我的体验绝不是这样。譬如，在那片绿草茂密的山坡上，我就把拴在羊脖子上的草绳解开，任羊自由自在地选择它最爱吃的草。羊呢？它善解我意，不乱跑，不给添乱，使我能放心地躺在草坪上思想。我走到那它就跟到那儿，寸步不离，表现出很温顺的样子。煦风像大团的云，温热的，一层层翻涌而来。绿意，堆堆叠叠，几乎要涌到身边。
一年后，我家的羊膘肥体壮了，人见人夸。然而，它却变得喜怒无常，失去了先前的腼腆与温婉。甚至，还怒不可遏地将我抵进一孔失修多年的废窑洞里，恩将仇报，差一点要了我的性命。
那孔窑洞高丈余，在淡贾寨村东。那天，午饭后我就牵着羊路过那孔窑洞，羊便抓住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，使足力气，乘我不备，出其不意地对我就是一犄角。一瞬间，我被重重地抛在了窑洞底下。也许在那一瞬，羊儿也因自己的鲁莽幡然醒悟了，泪涟涟地独立窑顶哭喊着路人来救我。甭说，还真是因了它的叫喊，时有路人听出了异样，就把我从窑洞里抱了出来。
出了这档事，父亲便决定把羊卖掉。卖羊的那天，我给羊梳妆打扮一新，在它的脊梁上染红了一撮毛。我们把它拉到集市上，一位袁姓男人拍拍我家羊屁股，说这羊正发情哩！正好我家有只公羊，我买了它明年就可以下羊羔了。
他说这话的时候，我对他便有一种莫名的憎恶，也就不想卖给他了，但父亲还是把绳子交给了那人。离开时，我回头看了看羊，羊儿好像挺高兴的样子，顺从地跟着那人屁颠屁颠地走了。为此，我伤心了许久。
摘选自：大文坊，版权属作者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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